送走了沙蒙·亨特,韩子奇默默地走回来,在院子里那棵海棠树下站了半天。海棠的繁茂花期已是尾声,微风吹来,落英缤纷,天井中撒得满地,像铺了薄薄的一层雪。韩子奇踏着落花,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伤感:万物都有代谢,花开之后便是花落!不知明年花开之日,“博雅”宅主身在何方?

韩太太见他那闷闷不乐的样子,就问:“孩子的生日,一整天都耷拉着脸,这是怎么了?那个洋人来找你,有什么事儿啊?”

韩子奇一言不发,只是连连叹息。他不知道该怎么样把心里想的事儿向妻子说清楚!

天快黑的时候,玉儿突然回来了。她好像在路上赶得很急,脸上冒着汗珠儿,毛背心脱下来拿在手里,身上只穿着那件月白色旗袍,还不停地把毛背心当扇子扇。

“今儿又不是礼拜六,你怎么回来了?”韩太太看她那气喘吁吁的样子,以为一定有什么急事儿。

“咦,不是天星要过生日吗?我特意赶回来的!明天没什么重要的课,不碍事的!”

“哟,还是小姨疼我们天星!”韩太太笑着说,“姑妈,您快着把小‘寿星老儿’抱过来呀!”

“哎!”姑妈答应着,从东厢房里抱着天星到上房里来,刚刚满周岁的天星,长得虎头虎脑,个头儿像个两三岁的孩子,挣扎着要下地。姑妈扶着他的腰,他伸着胖胖的小手向玉儿跑去,嘴里亲切地叫着:“姨,姨……”

“哎,好天星,乖天星,小姨想你都快想疯了!”玉儿伸手把他抱起来,在那粉红色的圆脸上亲个没够,“天星,小姨还给你带来了生日礼物呢!”

玉儿从衣兜儿里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锦盒,取出一只碧绿的如意,给天星挂在脖子上。

“好看,好看!这一打扮,我们天星就更俊了!”姑妈喜得合不拢嘴。

韩太太撩起那只如意看了看:“翠的?你呀,给他买这么贵的东西?”

“这不是买的,就是我考上燕大的时候,奇哥哥送给我的那块!给天星吧,他是我们奇珍斋的小主人,一切都是该属于他的!”玉儿又亲着天星,“绿色象征和平、生命,小姨祝你幸福成长、万事如意!”说着,她那双大眼睛突然潮湿了,涌出了泪珠。

韩太太伸手把天星接过来,嗔笑着说:“你看,你看,疯子似的,说哭就哭,说笑就笑!”

玉儿却忍不住泪,掏出手绢儿来擦,眼睛红红的。

韩子奇疑惑地看着她:“你今天是怎么了?”

玉儿强做笑容说:“没什么……就是心里憋得慌,看见天星,就好多了。就盼着下一代能幸福,别再像我们……”

“你们学校出了什么事儿吗?”韩子奇发觉她好像有些不正常。

玉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说:“我们班的一个同学,失踪了……”

“噢!是投河了?还是上吊了?”姑妈插嘴问。

韩太太挺各漾地瞅了她一眼。在儿子的生日,谈论这种不吉利的话题,是令人不愉快的。

“都不是。让警察抓走了!”玉儿说。

“因为什么?”姑妈又问。

“因为他宣传抗日……”

“这帮子挨刀儿的!”姑妈愤愤地骂道,“胳膊肘儿朝外拐,向着日本人!我也骂过日本人,叫他们来抓我吧!”

“得了,别这儿裹乱了,”韩太太心烦地说,“您还不张罗做饭去?到这会儿了,大伙儿都还饿着呢!”

姑妈嘟嘟囔囔地走了,韩大太沉着脸问玉儿:“你说的那个人,是男的?是女的?”

“男的,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同学。”玉儿擦着泪说。

韩太太心一动:“跟你没有什么连扯吧?”

“什么连扯?都是中国人!”

“我是说……”